近来从友人处得知木斋君写了一篇相当漂亮的文章《关于看不懂》。这使我产生了对话的愿望。十年前(1988年),我写过一篇文章题为《理解的艰难》,当时发表在一家内部刊物《文学研究参考》上,文章的主旨也是关于“看不懂”的问题。看来10年过后,这个问题依然没有解决。只不过我的观点恰恰跟木斋君相左。
木斋君说的近年的文学作品充斥了看不懂的东西,可能言重了一些。我的直接经验依然是,到处都堆积着似曾相识的大路货。“看不懂”的作品可能有点,但极为少数。木斋君提到诗歌。我对诗歌是外行,完全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表达我的直接感觉。我想诗歌不存在懂与不懂的问题。诗永远是超出日常经验,超出常规语言的艺术表达,诗的存在理由就是反日常经验。如果诗与常规语言一致,或过于一致,诗就没有存在的必要。我想这是诗学早已解决的问题。在革命年代,人们用诗歌去充当时代号角,去激励人们战斗,这是特殊的历史情势所致。现在,这种历史前提条件不复存在,诗可以回到诗学本体,可以回到语言本体。90年代的诗我读得很少,但我想西川、欧阳江河、王家新等人的诗,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懂的地方。我觉得他们的诗不错,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诗易懂,正是因为他们的诗总有些超出常规经验,超出常规语言的意蕴,他们给我揭示了一个反常规的想象空间,给我以智力的愉快。
“懂”与“不懂”还是一个历史范畴,还应该从现代艺术观念的转变,艺术方法的变化来看文学艺术的发展,才能对懂与不懂有一个恰当的认识。我注意到木斋君提到不少中国古代的经验,这些在理论的层面上,都很有说服力。但回到历史实践,我就不敢苟同。我以为不能拿古典时代的经验与当代比较。人类的艺术经历现代的转型,已经发生相当大的变化。现代艺术就是在反传统规范的前提下获取它的生存空间的。尽管它总是在不同的程度上与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也有些艺术家(艾略特等人)还刻意强调传统,但我想那更多的是表达他们与同代人的区别,而不是真的对传统有多么强的认同。艾略特对传统的强调,与其说出自艺术规范,不如说出自他的宗教观念和对工业资本主义的批判。就他的诗来说———在那个时期,无疑是对传统的尖锐挑战。
就当代中国的小说而言,80年代后期出现了以苏童、余华、格非和孙甘露为代表的先锋派群体,他们尤为强调小说的叙事形式和语言风格。尽管他们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局限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那就是他们把中国小说的叙事艺术提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。他们的小说构造比较复杂的叙事方法,也力图表达深邃的思想意蕴,但这些艺术经验是中国小说长期欠缺的经验。
格非的《褐色鸟群》可能是当代中国迄今为止最难懂的小说之一,但它可能提供的经验相当丰富,它同时也可能在思想、智力、感觉和感情方面,令人回味无穷。并且它本身标志着小说的叙事可以达到的某种境地,为小说形式的拓展打开更大的可能性空间。这就像某些大师设计的时装,它们难以纳入常规秩序,但它们的存在为常规的存在打开了巨大的想象空间。这类作品与整个文化共同体生产的庞大的“通俗易懂”的产品比较而言,显得微不足道。所以,对于我来说,适当强调一下探索性和前卫性,可能对我们这个充满了惰性和寄生性的文化共同体来说,更有建设性的意义。
应该看到,“看不懂”的东西往往充当了思想史和文学艺术史进步的扛杆。尽管我们在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实践中还找不到有力的证据,但我们如果不那么局限中国的“特殊性”经验的话,把视野拉开一些来看,则不难发现“看不懂”的东西总是以它们悲剧性的命运,为思想文化的进步充当了坚实的铺路石子。同时我们也看到,现代以来的思想界为排斥那些“看不懂”的东西而一再付出代价。胡塞尔的现象学有谁真正弄懂过呢?直到1963年,保尔·利科尔还尖刻地说:“所谓现象学的历史大部分是胡塞尔个人‘胡说八道’的历史。”可是,有谁能够否认,整个现代哲学的进程,难道不是在胡塞尔的阴影底下行进的吗?至于海德格尔,他的思想从来没有被人清楚地解释过,作为一个现代思想家,他印证了基尔凯郭尔关于“伟大的个人孤独”的设想。萨特的《存在与虚无》问世时受到的冷落,一半归于与时代思想不适应,另一半归于它的“艰涩难懂”。在二战期间,《存在与虚无》突然间畅销一时,这本大部头著作不是充当法国学者案头必备之书,而成为法国妇女厨房必用之物。由于所有的秤砣都被拿去造兵器了,《存在与虚无》以它一公斤的重量及时填补了这项空白。《存在与虚无》曾经落魄为秤砣,这堪称得上是思想史上的一大悲剧。好在过了若干年之后,《存在与虚无》风行战后的法国,以至于整个欧洲大陆。不久,有人甚至大言不惭地说,《存在与虚无》乃是海德格尔《存在与时间》的法文通俗写本。这就是人们对当初“看不懂的东西”所持的态度。《存在与虚无》1987年在中国翻译出版,第一版就印刷了三万七千册,并且迅速销售一空,与其说是这本书的学术价值打动求知者的购买心理,不如说是因为它的名气。
我在这里并不是有意怂恿一种“晦涩难懂”的文风,我想强调的不过是,有些(或者说部分)被认为是“晦涩难懂”的东西,其实是具有创造性的作品。当然,也不排除不少貌似深刻的作品,其实是故弄玄虚;晦涩艰深很可能是在掩盖思想的贫困,对这类文风当然要给予坚决而尖锐的批评。但同时也不应因噎废食,对一些与自己的知识结构或欣赏习惯相左的作品,应该宽仁为怀。我们有必要意识到这一点,人们经常基于思想的惰性排斥那些前卫性的作品,对有深度和力度的创新之作百般挑剔,而给那些墨守成规的东西大开绿灯。特别在90年代,文学界的风尚是回归传统,昔日的先锋派早已功成名就,对先锋派这种说法都嗤之以鼻,更不用说保持一点探索的热情。所谓“晚生代”群体,绝大部分是以个人经验为写作基础,一旦超出个人经验,其创新意向则极为有限。90年代的文学在总体上是寻求一种适应性,适应这个商业化社会,适应主导文化提示的生存空间。文学共同体乃至于知识分子共同体,已经参透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这一真理。“以成败论英雄的”的古训,足以使人们理直气壮去摘取各种桂冠。然而,平庸和贫乏终究会成为这一代人的墓志铭。